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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忆苦而思甜6:老祖宗都用什么窗户2、小说连载·重磅推介|那座军营,那群士兵——重逢(16)3、贾樟柯:朝向铝合金门窗外的海洋
忆苦而思甜6:老祖宗都用什么窗户
坐标:辽北铁岭市昌图县前双井镇(宇宙的尽头、昌图的大海上)
住宅上小小的窗户,也映射着时代的变迁。
最初的住宅——屋里头白天晚上都黑,因为没有窗户
我上小学的时候,看书经常读到这样的句子:“我们居住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,生活多么幸福啊。”这样的句子看得多了,就回家问母亲:“妈,为什么有窗户就幸福呢?”
后来长大了才弄明白,房子有明亮的大窗户真是件幸福的事。因为,我们的老祖宗在清朝末期“闯关东”到昌图前双井时,最开始住的房子是没窗户的!
我在上一篇头条文章《忆苦而思甜5:老祖宗都住什么房子》里面,讲述了本地住宅样式的变迁。清朝嘉庆年间本地解禁放垦前,这里是内蒙古科左后旗的牧场,蒙古族居民先期住蒙古包,后来定居住崩崩房(上一篇头条文章里有崩崩房的说明和图片,这里不再重复),无论是蒙古包还是崩崩房,都只有出入门没窗户。
解禁放垦后,涌入了大量闯关东的人口,他们在这里落脚后,先是住马架子,然后是住窝棚,而马架子和窝棚,也是只有出入门没窗户。要是现在能穿越回到二百年前,去住一下老祖宗的窝棚,最直观的感受,就是屋里头太黑,因为没有窗户嘛。夏天还好一点,可以把屋门打开,让屋里亮堂一些。要是大冬天的,辽北天寒地冻,动不动就零下40℃,全家窝在窝棚里连门都不敢开,又没有窗户,那屋里确实是黑咕隆咚的。那个时候,“窗明”真的是一种奢望。
窝棚是没有窗户的,所以我们的老祖宗住窝棚时,是白天、晚上屋里头都黑。
白天屋里头终于亮堂了——糊窗户纸、带窗闩的木格窗
清末,闯关东到前双井的居民站稳了脚跟,住房也有了改善,告别了窝棚,开始住土平房、土草房。土平房、土草房的南墙上,是有窗户的,至此,窗户登上了前双井的历史舞台。
清末辽北农村的窗户,都是方形的木格窗。在土坯墙上嵌有窗框,窗框上安装窗扇。窗扇用细木条分隔成一个个小窗格,窗格的形状各异,有长条形的,有正方形的,也有菱形的,还有多种形状混合的。简单一点的窗户,只有一个窗扇,大一点的窗户,分上、下两个窗扇。夏天时,在窗扇外面蒙上纱布,既能给室内采光、通风,也能防止蚊虫。一些穷苦家庭连衣服都缺,夏天窗户就只能露着窗格。入冬前,在窗格外面糊上窗户纸,窗户纸具有较好的透光性和韧性,起到采光、保暖的效果。
由于窗户纸不透明,所以屋里的人看不到外面的情况,窗外的人也看不见屋里的情况。影视剧中窗外的人想偷窥屋里的情况,经常用手指蘸上唾沫,然后在窗户纸上轻轻一点,就把纸给捅破了。听老辈人讲,清末民国时期的窗户纸,是用油浸透过的油纸,很有韧性,一般用唾沫是点不破的。只有窗户纸用的时间长了、风化了不结实了,才有用唾沫捅破的效果。
民宅的阴面和东、西山墙上,一般无窗,也有的在阴面开一个脸盆大小的小气窗,用于通风透气。
当时每个窗户还都配有实木的厚窗板,遇到大风雨或土匪时,在屋内用窗板堵住窗口,窗板后面再用窗闩别住,起到防御作用。
南墙上带窗户的土草房,窗户里面有窗板和窗闩,用来防风雨、防土匪。
从清末到20世纪50年代中期,前双井地区的住宅窗户,都是这种冬天糊窗户纸、夏天蒙纱布的木格窗。
在屋里能看到外面的人了——木框上下横扇白玻璃窗
从20世纪50年代末开始,玻璃进入前双井普通群众家庭,窗玻璃淘汰了窗户纸,形成了第一代玻璃窗。由于玻璃是透明的,所以在屋里就能看见外面的情况,这是一个革命性的变化。
当时玻璃窗的主流形式,是上下扇的木格玻璃窗,上扇可以用叉杆向外支起、或用挂钩向外拉起,下扇可以向上提拉。秋季时,把窗户纸裁成条,或者用布条,蘸上糨子糊住窗缝,防止窗缝漏风,用来给室内保温。
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的第一代玻璃窗。上扇可以向外支起,下扇可以向上提起。
此外,由于玻璃窗的防风、防雨效能大幅提升,再加上解放后社会秩序安定,原来的室内窗板、窗闩均失去了作用,也就消失不见了。
第三代窗户——木框左右立扇白玻璃窗
从20世纪70年代起,前双井地区房屋的窗户,开始弃用上下横扇的玻璃窗,改成了木框左右立扇玻璃窗。有的在窗扇的上方安装亮子。20世纪80年代末,冬季普遍不再糊窗缝,而是用整张塑料布从外面罩住窗户,边缘用高粱秸秆卷住,用小钉子钉在窗框上,从而保证整个窗扇不漏风。
20世纪80年代最常见的玻璃窗,立扇、左右对开、带亮子。
第四代窗户——铝合金彩色玻璃推拉窗
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,前双井的一些机关事业单位、企业、富裕的农户,开始安装铝合金推拉窗,配套的玻璃颜色也十分鲜艳,出现过天蓝色玻璃、茶色玻璃、紫色玻璃、红名玻璃、绿色玻璃,打破了白玻璃一统天下局面。
20世纪90年代末建的楼房,使用了铝合金框蓝色玻璃推拉窗。
第五代窗户——塑钢窗、断桥铝合金框白玻璃窗
2010年后,前双井镇新建和翻建的民宅,普遍安装塑钢窗和断桥铝合金窗,样式多种多样,有推拉窗、平开窗、漂移窗等等。但窗玻璃已经不再追求艳丽的色彩,一般都使用白玻璃。
现在常见的断桥铝合金门窗
作者简介:80后,历史、文学、地图爱好者。生于吉林,长于辽宁,求学于黑龙江,读点书,写点字,画画图,走走路。年逾不惑,平凡生活,争取高质量地再活三十年,亲眼看看中国梦是什么样子。
小说连载·重磅推介|那座军营,那群士兵——重逢(16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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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座军营,那群士兵
文/杨西京 侯发山
16
重 逢
张嵩山收回心思,叹了口气,说:“当年指导员帮我不少,虽然嘴上不愿承认,心里边早就服了。”
曲高远说:“指导员转业后都经历了什么?连长,您知道吗?”
张嵩山摇摇头,说:“刚开始那两年还联系,后来都忙,联系就中断了。”
曲高远眼睛紧盯着前面的路,两手抱紧方向盘,说:“您不是加了指导员微信吗?看看他朋友圈里有什么线索没。”
曲高远这话提醒了张嵩山,他忙打开微信,进入杨伊洛的朋友圈逛起来。
“还真有。”张嵩山扒拉着微信看了半天,从字里行间的点点滴滴,终于明白了杨伊洛转业后的动向。
1991年,部队精简时,杨伊洛积极响应国家号召,主动要求转业回到了老家中原市。先在市委办政研室当主任,在县级武装部归属地方党委时,去该市武装部当政委。在他当政委期间,把城垛山烈士村作为国防教育基地,每年组织全市各乡武装部部长到那里参观、学习。利用自己的影响,帮助张文英大搞第三产业,成立了“复转军人合作社”和“转业军人教育基地”,安置了中原市国企下岗和生活困难转业军人二十多人。汶川大地震时,他们捐款18万元。2017年8月初,牵头成立了炮H团指挥连微信群。根据当年指挥连的花名册,联系当年的战友。退休后,担任张文英的九龙湾农业观光旅游项目顾问……
张嵩山一边看微信一边说:“奇怪,最近几个月,指导员的朋友圈怎么没有更新呢?连转发的文章都没有。”
曲高远接腔道:“可能忙吧。”
张嵩山说:“汶川大地震,我本想去救援,无奈身不由己啊。那一次,我捐款1万元,号召公安系统干部员工累计捐款20万。”
曲高远说:“那一次,我捐了8000元,媳妇捐了5000元,儿子捐了5000元。”
又转过一个山嘴,张嵩山惊呆了:日思夜想的营房不见了!让他有无数荣光的营房不见了!让他把一生中的黄金岁月都奉献出来的绿色军营不见了!代之而起的是五排漂亮的楼房,红色的房顶、铝合金窗户在阳光下是那样的醒目,那样的耀眼。
曲高远也惊诧了!他把车停下来。两人下了车,注视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,那个魂牵梦绕的地方,那个把他们最好的年华都留下的那个地方。
远远望去,刻在山崖上的那一排“视人民如父母,把驻地当故乡;视军队如长城,把军人当亲人”,像童谣一样的暖心语,依然闪着朝霞色。凝视着,一股暖流涌上心头,扫去了心中的失落。
张嵩山这才想起,他们原来的部队番号已经撤销,与某部队合二为一,都搬走了。当年的营房,军地协商后,归了当地政府。
曲高远给张嵩山使了个眼色,前方不远处停着一辆车,一个长发飘飘的中年人支个画板在画画。
曲高远又仔细瞅了瞅,悄悄对张嵩山说:“连长,是不是孙雅雅?”
张嵩山和曲高远对视一眼,不敢确定。
两个人又往前走了两步,只听那个长发中年人一边画一边吟诵:“她是我心中的恒星,我是她忠勇的卫星。爱有爱的轨道啊,我永远环绕她飞行……”
张嵩山和曲高远几乎是同时叫道:“孙雅雅!”
那个中年人正是孙雅雅。听到喊叫,吓了他一跳。他回过身来,看到张嵩山空着的一只袖管,又惊又喜地说:“是连长吗?您的事迹我从电视上看到了。”
曲高远说:“是张连长,我是曲高远!”
孙雅雅丢下画板,跑了过来:“连长,排长,想不到三十年后咱们又见面了。若不是你们叫我,都不敢相认了。”
张嵩山端详着孙雅雅,说:“面相改变不少,但基本轮廓没变,还能找到当年的影子。”
曲高远说:“是啊,猛一看还认不出,若是说出名字,就能对上号。”
孙雅雅激动地说:“连长,排长,这些年,我走了不少地方,今天才发现,最美的风景在这里!”
这时候,张嵩山的手机响了,是牛飞鸣打来的:
“连长,你们别站在山顶看风景了,赶紧下山吧,指导员他们都来了。”
原来人家都看到了!张嵩山、曲高远和孙雅雅都大笑起来。孙雅雅说:“我们站在山上看风景,看风景的人在山下看我们。”
之后,两辆车一前一后向山下驶去。
走到村口,有一个高大的门楼,雕梁画栋,很是气派,门楼中间有闪着金光的“鱼水新村”四个大字。门楼下边站着一群人,他们都是老战友,也有村里的村民。显然,他们是欢迎张嵩山一行的。
牛飞鸣西装革履,打着鲜红的领带,不像个村民,倒像个大老板。没等他说话,一个村民说:“牛支书带领我们村走上了小康,搬出了窑洞,住进了新区。现在俺们烈士村,不,鱼水新村,已经成为全省新农村建设的示范村。”
想不到,真想不到!张嵩山感慨万千,鸡叨食儿似的点着头。
杨伊洛补充道:“牛飞鸣复员后,跟爷爷种牡丹、卖牡丹,成了养花专业户,后与张文英合作,有了规模,就成立个建筑公司,手下的人除了村里的劳动力,其余的都是咱那批退伍军人……我私下调查过,咱那批军人中没有一个上访过。”
“功劳都应该算是牛飞鸣的,不,牛书记的。”张嵩山由衷地说。若说之前心里跟牛飞鸣还有隔阂,一见面都云消雾散了。
孙雅雅刚要自我介绍,杨伊洛说:“孙雅雅现在是著名画家,曾用润笔费赞助二十名山区儿童上学。”
张嵩山自叹弗如,心说指导员就是指导员,每个复员军人的情况还掌握得这么清楚。难道自己收到那笔捐款是孙雅雅的?不像是啊,当年自己办过他的难堪。我没忘,当事人更不会忘。
这时,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,落落大方地走到张嵩山跟前:“连长,您还记得我吗?”
“这个,这个……”张嵩山瞅了忙半天愣是没认出来。
牛飞鸣噗嗤乐了,说:“连长,这位就是墨春秀,俺老婆。”
“什么什么?”张嵩山一时没反应过来。现场的其他人都轰地声笑了。
墨春秀开玩笑似的对张嵩山说:“连长,俺家老牛当年可没违纪,是他转业后,我追到了他家乡。”
通过墨春秀进一步的介绍,张嵩山这才知道,墨春秀当年找了几个对象,人家都不愿意,不是她人不好,是她有个条件,出嫁要带着寡母。牛飞鸣转业后,墨春秀追到牡丹城。牛飞鸣深受感动,同意娶他,愿意接受她的老娘。五年前,老娘年纪大了,叶落归根,想回到老家去。牛飞鸣不忍让老人伤心,加之爷爷已故,这才有了“入赘”烈士村的后话。
曲高远说:“飞鸣,孩子也不小了吧?”
牛飞鸣自豪地说:“当兵去了。”
在场的人都啧啧称赞。
牛飞鸣把大家都让到了村委会议室。会议室装修得很亮丽,一个大圆桌,周边摆着真皮椅子,桌子中间摆放着一大束怒放的鲜花。看来牛飞鸣早有准备,备有水果和茶水。忽然,张嵩山看到一面墙上刻着一行大字——“有灵魂 有本事 有血性 有品德”。这就是军人!不论什么时候,都有一种军人的血性;不论什么时候,都有一种军人的品质;不论到什么地方,都有一种军人的情怀。张嵩山心里叹道。
闲谈了一会儿,张嵩山说出了自己的疑惑:“我出事后,收到一笔三十万的捐款……”
墨春秀恍然大悟,上前拧住牛飞鸣的耳朵:“原来咱家那张三十万的存折你用到这里了,你为啥不说呢,俺墨家啥时候小气过?”
“疼,疼……”牛飞鸣歪着身子,咧着嘴,一副痛苦的样子。
大伙儿都被牛飞鸣夸张的表情逗笑了。
这时候,墨春秀变魔术似的从提包里拿出一件白色的T恤,前后都印着红字,前面是“视人民如父母,把驻地当故乡”,后面是“视军队如长城,把军人当亲人”。
牛飞鸣眨巴着眼睛,他也给搞糊涂了。
墨春秀说:“营房1958年扎在俺村,去年军队改革部队撤走,快六十年了。几十年来,烈士村和一茬茬兵正像这T恤上写的一样,鱼水难分,亲如一家。今天到场的,走的时候每人带一件,算是‘鱼水新村’父老乡亲的一点小小心意……”说到这里,墨春秀哽咽着说不下去了。
张嵩山带头,鼓掌叫好。
牛飞鸣上前给墨春秀擦眼泪,说:“不对啊,这事你咋没给我说?”
墨春秀破涕为笑,说:“你不是说过,大事才给你商量,小事我自己就可以做主。这点事算大事吗?”
“小事,小事。”牛飞鸣忙不迭地回答。
大伙儿又被逗乐了。一时间,会议室里充满了欢声笑语。
牛飞鸣敛了笑容,一脸郑重地说:“连长,指导员,当年丢失的单机……”
张嵩山截断牛飞鸣的话:“打住,打住!”
杨伊洛欣慰地点点头,对牛飞鸣说:“说些高兴的事吧。”
牛飞鸣不自然地笑了笑,脸色恢复到了正常,说:“连长,改建新村时,为了留一下一点念想,保留了那个点名台,您今天就再点一次名吧。”
张嵩山惊喜地点了点头。
于是,他们来到当年的“点名台”前。张嵩山整了整衣冠,缓缓走上了“点名台”。看着排列整齐的方阵,望着一头头白发,一张张沧桑的脸庞,张嵩山心里几多激动,几多感慨,眼前幻化出了一张张英俊的面孔,一个个鲜艳的、火红的领章、帽徽,仿佛回到了三十五年前……“连长好!”一声震天响的呼喊把张嵩山拉回到现实中,“唰”,两行泪珠从眼帘飞驰而下。此刻,这一声亲切的、久违的呼喊,蕴含着当年那血浓于水的连队亲情。这就是连队,军人一生一世都难以忘却的灵魂的故乡、青春的故乡。一个锅里抡勺子的生活,一个院子里共迎日月的岁月,是生命和生命的融洽,灵魂与灵魂的沟通,青春和青春的碰撞。纵然在这里哭过、吵过,甚至骂过,然而,在岁月的回忆里,都是人生最珍贵的欢声笑语。虽然部队解散了,他们的豪气未散,心未散……张嵩山清了清嗓子,着力一展当年的豪气,开始点名:“孙雅雅。”
话一出口,在场的人都愣住了,年近七十的老连长除了身体略显佝偻外,声音还是那样洪亮,还是那样有力,丝毫不减当年。
张嵩山又叫了一声:“孙雅雅。”
“到!”
“曲高远。”
“到!”
“牛飞鸣。”
“到!”
……
“张文英!”这是张嵩山点的最后一个人。
现场一下子沉寂了。
“张文英!”张嵩山提高了声音。
当年那一次点名,缺他;今天,又缺他!现场一阵沉默。
这时,杨伊洛站了出来,阴着脸对大家说:“乡亲们,战友们,去年夏天,几个小孩来到九龙湾游玩,当时天热,他们就跳进黄河洗澡。黄河下边暗流很多,卷走了一个小孩。当时,张文英正在岸边种菜,听到呼救,没有半点犹豫,一下子跳进了黄河,把孩子推到岸边,但他却没出来。”
啊!张嵩山傻了。
杨伊洛走到张嵩山身边,解释道:“我怕大家一路上开车分心,在微信上没有说明。”
张嵩山点点头,眼角又一次飞出泪花。
这时,站起来一个孩子。他说:“我是兵兵,张叔叔就是为救我牺牲的。”
张嵩山走上前,紧紧抱住了兵兵。
杨伊洛说:“我看了张文英生前的日记,知道他有百年后把骨灰的一半埋在城垛山的愿望……可惜他出事后,尸体一直没有打捞上来。今天就带来了他的一双鞋子,等会儿我们上山,做个衣冠冢吧,好了却他一辈子的军人情结。”
张嵩山看到那双鞋子是手工做的布鞋,似乎还没有上过脚。是张文英的老娘做的?可是,听说他的娘早早就去世了啊。
墨春秀上前一步,看着那双鞋,迟疑了一下,缓缓说道:“这是当年俺娘给他做的。”
张嵩山记得,当年这个村的妇女给部队的战友每人做了一双鞋,他的,也没有舍得穿,一直摆放在他的办公室桌,直到退休他才收拾回家,锁进箱子里。
没有人提议,也没有人说话,大家带着兵兵,带着张文英的那双鞋,朝城垛山走去。同行的人,除了张嵩山的战友,还有“鱼水新村”的全体村民。
不知道是谁先带的头,唱起了那首《城垛谣》:
叔伯们啊,你们在哪头儿?
嗨,俺们在嘉峪关这头。
兄弟们啊,你们在哪头儿?
嗨,俺们在山海关这头。
你挽着我的胳膊,
我拽紧你的手。
这万万块秦砖吆,
是咱一代代的骨头连骨头!
你抵着我的肩,
我顶住你的头。
这万里城墙吆,
是咱一代代的血肉筑就!
拦胡马,挡匈奴,
夷狄难近咱家门口。
丢了头,抛血肉,
长城护家八千秋。
您的娃,
俺的妞,
记住叔叔伯伯骨连骨,
记住哥哥弟弟血连肉。
俺们在关外头,
您们在关里头。
十三雄关忠魂守,
家园万代无边忧……
开始时是一个人唱,后来,大家都跟着唱起来。这歌,似云,在每个人心中漂浮着;似雨,在每个人眼帘中飞落着……
在城垛山上,选坟茔的时候,张嵩山选了个地势较高的地方。他说:“得让张文英瞧得见咱的老营盘。”
从未落过泪的杨伊洛,此刻泪水伴着话语:“兄弟们,我和老张明年就七十了,你们也都奔六十了,就让文英兄弟代表咱们,永远看护着老营房,永远呵护着城垛山吧。”
新坟隆起,全体默哀,天空阴雨四合,飘起了小雨,淅淅沥沥,无声无息。大家垂着头,都不说话,脸上稀里哗啦的,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。忽然,孙雅雅走出队列,朝着山下,朗诵起来。声音低沉,沙哑,是那么地豪气,又是那么地悲壮:
“她,是我心中的恒星,
我,是她忠勇的卫星。
爱有爱的轨道啊,
我,永远环绕她飞行。
她,
我心中挚爱的祖国。
我,
绿色军营中的普通一兵。
白天,
我是您依靠的山峦;
夜晚,
我是您休憩的港湾。
穿上军装,
我是您版图边那道万里长城;
脱下军装,
我是长城上那一排排恒久的垛影!
站着,
我是您咚咚敲响的那面战鼓;
倒下,
我是您脚下那捧呵护着城墙的泥土……
啊,祖国是军人心中的恒星,
军人,是祖国忠勇的卫星;
军人自有军人的人生轨道,
永远环绕祖国飞行……”
忽然,城垛山上空炸响了一声春雷,“轰隆隆”,那么干脆,那么响亮,划破长空,滚过天际。
常言说,春雨贵似油。常言又说,三月雷,麦谷堆。无疑,今年又是一个好年景。
雨,哗啦啦,大起来。这雨,似笑,似哭,似唱,似说;这雨,似伤心,似高兴,似感慨,似激动;这雨,似乎在为孙雅雅鼓掌叫好,似乎在为九泉之下的张文英哭泣,似乎在向坟茔前的人嘱托着什么,似乎在为城垛山歌唱,似乎在为磨剑河伴奏,似乎在为 “鱼水新村”欢呼……
(本文原发《奔流》2018年第9期和10期,曾获第二届奔流文学奖,作者自荐,刊发时有改动。大结局)
【作者简介】
杨西京,曾用名杨西景。1951年生。从军十九载,地方工作十六年,直至退休,一直热爱写作,先后在省市以上媒体发表新闻,公文,文学作品五百多篇(部)。
侯发山,河南省小小说学会秘书长,郑州商学院客座教授,巩义市文联副主席、作协主席。著有小说集23部。有7部作品被搬上荧屏。部分作品被译介到海外。小小说金麻雀奖获得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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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:新华号 文艺在线
贾樟柯:朝向铝合金门窗外的海洋
多雨的北京秋日,贾樟柯坐在美术馆后街的一处文化创意园区里,电话响了,他接了电话,是他母亲,他说汾阳话。这让我想起在山西汾阳贾家庄的情景,周围是不冒烟的烟囱和不再生产的红砖墙面厂房,还有汾阳话营造的“街道生活”。方言和相似之物复制了遥远的“附近”。
“其实每个电影作者的风格跟味道转化成语言就是你的‘口音’,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是:你的电影中有没有你的口音?”这是贾樟柯的提问。多年前,他想走电影之路的源头是因为看了《黄土地》,这是一部有口音的电影。在那之前,普通话几乎统一了中国电影。那是一个寻根的时代,也是先锋的时代,“寻根”仿佛是返回土地,“先锋”则像是面朝海洋。贾樟柯的新片不止于此,时间向两端延长,原本是《一个村庄里的文学》,到最后是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。影片的拍摄地点从陕西到了山西,再从河南到了浙江,土地朝向了海洋。
“电影里说方言了,才有了个人化的表达。”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的口音,从说方言的贾家庄人和贾平凹,过渡到带浙江口音的余华和带河南口音的梁鸿,然后落在讲标准普通话的梁鸿儿子身上。口音从电影上的统一,散播到现实的差异,最后在现实中又逐渐失去了丰富性。
余华部分的拍摄场景,贾樟柯没有选择小桥流水人家,而是选择了铝合金门窗。他在汾阳和海盐之间寻找着相似性和日常性。同时,他又在农民的粗粝生活中,激发诗性。他和同事们摘抄了很多诗句,让村民们去挑选有感应的句子,喜欢哪一句就读哪一句,比如“劳动使他高于地面,但工具比他更高”。“我不觉得文学是高高在上的,文学可以是每个人的。”贾樟柯说。
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剧照,作家余华
在浙江海盐,影片拍摄的尾段,贾樟柯的团队本想上午去拍海边,但发现海面发黄发白,并不好看。他们等到天黑,水起来了,浪起来了,海水的颜色都变了。摄影师手持镜头跟着余华在海边走,贾樟柯在摄影机旁跟他聊天,余华讲了那个“一直游到海水变蓝”的故事。贾樟柯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:这就是电影的名字。
这是全片拍摄的最后一个镜头,也变成了电影的最后一个镜头。镜头朝向海洋,似乎没有止境,明暗莫辨的电影和现实深处,不确定,也因此蕴含未知和可能。
作家与乡村
人物周刊:在中国的大银幕上,很少集中地看到这么多作家,为什么想到拍他们?
贾樟柯:我们在拍摄之前,基本上确定了是从马烽讲起,然后是贾平凹、余华、梁鸿,这样一个结构。最终确定拍摄的时间确实跟吕梁文学季有关,因为在一个村庄里,突然来了四十多个作家,他们会谈些什么,他们有什么样的状态?我们就决定从那个时候开始拍。不管是贾平凹老师也好,梁鸿老师也好,他们成为作家之前就是农民,然后都是通过考大学变成了城市里的人。他们的写作一直也都围绕着乡村经验在进行。余华是小城市的,我也是小城市的,我知道小城市跟农村是很紧密的,有这样一种关联。
再一个跟年龄有关。贾老师是50年代生人,余华老师是60年代的,梁鸿老师是70年代的,他们形成了一种群像的接力关系,可以接力讲述这个故事。我们讲述一段生活,无非通过两种人:一种是当事人,还有一种是观察者。他们的身份本身既是当事人又是观察者,我就觉得为什么不用他们来讲述?包括他们的语言色彩和概括能力,对于细节的把控都是超强的。作家天生就是说书人,他们就是传递人类情报和消息的人,他们比一般民众更敏感,我觉得这是最让人胜任的。
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剧照,作家贾平凹
人物周刊:电影拍到70后作家为止,更年轻的作家,比如80后作家,为什么没有考虑拍进来?
贾樟柯:70后和80后作家基本是城市的一代了。我们的主题是乡村经验。虽然我们每个人都跟乡土有密切的关联,但确实是在转变。看看更年轻的一代,他们的经验也能看到乡土的影子,但毕竟是建立在城市空间里面的。
人物周刊:电影里看到了变化的汾阳。你说过,汾阳身处城市和农村之间,连接着两者,汾阳现在是更接近于城市了么?
贾樟柯:从空间或生活方法上,汾阳确实城市化得厉害。随着时代的变化,一直都有变化。我觉得有一个不变的,是它的人际结构相对还是稳定的,比如说家庭生活。家庭生活相较于大城市,保留了传统的一些人际关系。即使你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,每年也会奔波于各种亲戚家的满月酒、婚礼、葬礼。他们拥有大城市没有的另外一种人际结构。这个人际结构不因为人的移动而改变,因为人也会移动回来。大部分的家族聚会都不是发生在大城市,都是发生在故乡。从这个角度来说,变化其实也不大。我自己在北京几乎没有亲戚,我是没有这种生活的。小城市还是保留了这种人脉关系,血亲在那儿。
方言与口音
人物周刊:中国以前的电影,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不说方言的,大家跟世俗生活仿佛是脱离开的,都说标准的普通话。你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,你的电影里边的人,基本上该说什么话就说什么话。
贾樟柯:对,过去的电影普通话时代造成一个问题,大家基本上都是在用第二语言来表演。我自己很喜欢用方言,跟我的思维模式有关。我自己在写作剧本的时候,涉及传达信息和情感表达,我就是山西人的思维,用的词语都是山西话,我很难用普通话的思维来想一个电影。比如说,表达爱情可能就是“我爱你”,多尴尬的一个事情是吧?山西话就有很多技巧,很多独特性。广东的思维模式可能就是粤语的方式,大家是不一样的。
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剧照,作家梁鸿
人物周刊: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里,梁鸿老师的儿子不太会说方言了,她一句句教他,你是不是对方言和口音特别敏感,所以拍了下来?
贾樟柯:梁鸿和她儿子在那聊天的时候,我突然有一种预判,我觉得可能父母都是很正宗的河南人,在家里面,夫妻应该也都是说河南话,但有可能小孩不会说。我怀着这种好奇去发问,果然是这样子的。
方言的问题挺复杂。我发现不会说方言,大多在欠发达地区,发达地区好像还可以。广东人和上海人说方言,很骄傲的,所以他们能比较好地保护。欠发达地区有文化信心的问题。特别是上学读书以后,基本上把真实的自我隐藏起来,融入到普通话的行列里。
人物周刊:在汾阳存在这样的问题么?
贾樟柯:我在汾阳就经历过挫折。我拍一个电影,去勘景,问路正好问到放学的中学生。我说非常标准的汾阳话,小朋友回答我时用普通话,我就觉得自己像是说汾阳话的异乡人。在电影界,方言被认为会影响票房,因为很多观众确实还不是太习惯看字幕,还是要直接能听懂。过去,在这个行业里面,一直认为方言是妨碍市场的。你听我们汾阳话,那就跟听外语差不多。
人物周刊:电影在走向世界的时候,故土的独特感受和国际化之间,艺术上的考量会有一个变化么?
贾樟柯:这应该没有太大影响。回到作者论,认为一部电影,应该带有导演自身的基因、血脉、优点、缺点、口音。我跟白睿文有本书就叫《电影的口音》。如果你秉承的是一个作者论的创作方法,不是一种类型创作,这些事情就想得不多了,我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。包括历史的、社会的、现实的,一些非常中国化的东西,国际观众是不是能欣赏?这个问题我觉得不会困扰。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是电影语言,高度的电影语言自身就是国际化的。局部的不理解一定比比皆是,但是电影还有结构,还有影像,这些是更容易被更多人理解的东西。
土地与海洋
人物周刊: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这部影片的名字,从黄色的土地,到蓝色的海洋,从陕西到山西,从河南到浙江,最后出海了。
贾樟柯: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最初的名字叫《一个村庄的文学》,后来改了名,是在余华老师讲完他的故事之后。这个意象对我来说,意味着开放。海洋是一个现代化的符号。你看时代里的作家其实有内在的眼睛,有进化,一代一代地进化。
比如马烽先生,经历了社会改造和集体化,向土地要粮食,他是这种大的社会运动中的作者,承担了很多社会功能。到了贾平凹老师,就逐渐个人化了,到了余华,完全就个人化了,到了梁鸿老师,就私人化了。这里面有一步一步地变化。我们一直都在做一件什么事情?人在现代化。
贾樟柯与梁鸿对谈
这个电影已经拍出来有两年时间,我拍的时候还没有疫情,但是世界确实已经在重组之中。那时候主要是科技、互联网带给人们的不确定性和生活的颠覆。接下来加上疫情,又带来了国际政治的巨变,整个世界变得如此的不确定。
在这种情况下再看这个电影,有两点我觉得还是有一些前瞻性的。一个是回头看,往往我们需要回头看,是因为此时的不确定,我们要看一下来时路。还有一个就是,在这样的不确定里头,我们究竟要往哪儿走。我们具体的路径都不知道,世界的演化也不知道,病毒会不会离开也不知道,全球化是不是还会恢复,还会变成过去的那样一个多元的世界,也不知道。
但是我觉得有一点是我们应该去坚信的,就是更加开放,更加现代化。我觉得这个是我自己相信的,或者我期待的东西,或许是很多人都期待的东西。它没那么容易,没那么顺利,所以要四代人在这里面接力。
疫情与重组
人物周刊:这两年的疫情,带给你怎样的思考?
贾樟柯:我觉得一方面,疫情很直接地带来了一种全球化趋势的衰落,这个衰落本身还是很剧烈的。你拿文化来说,疫情之前,你看北京有多少演出,有多少外国的剧团、展览、人际交往。文化交流曾经这么密集,但现在很少了。
另外一方面,疫情给互联网生活方法带来了巨大的空间。我们好像已经习惯了上网课,已经习惯了网上开会,已经习惯了远程的工作。它的不确定性是,世界重启之后,我们是不是还是这样生活下去?这种疫情的封闭性跟互联网趁虚而入带来的颠覆性的生活方法,确实给我们的这个世界,包括我自己的工作,带来很大的改变。
人物周刊:对你的具体影响是?
贾樟柯:拿电影来说,电影天生是一门全球化的艺术。最初电影有个外号叫“铁盒里的大师”,因为它是超语言的,电影在默片时代不需要语言,所以它能横行世界,带来了借由电影的全球化交流沟通的趋势。但是,它也因为疫情中断了。未来我们都在互联网看电影?是不是主流的观看方式会逐渐变成这样?重启之后,很多事情是回到过去?还是有变革?我觉得它确实是处在一个不确定里面。包括我本人的精神跟思想,其实也在一个重组的阶段。我两年没有拍电影,我觉得不应该着急去拍,因为思想不稳定,今天的自己跟明天的自己出入很大。
人物周刊:出入有多大?
贾樟柯:就拿我们电影的播放媒介形式来说,今天我可能觉得电影是唯一的媒介,最符合电影特点的媒介,就是影院放映,就是大银幕放映。因为聚众是很重要的,集体观看是很重要的。另外一个,放大是很重要的。几十米宽的银幕把一张脸投射下来,我们回到电影最初发明的时候,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存在一种影像可以这样。你第一次看一个特写镜头肯定是吓一跳的,有这种感受。但第二天我就觉得这可能不重要了,电影已经一百多年了,iPad看也可以。我也会有这种反反复复,我也不确定。
有时候也会问自己,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是不是要坚持大银幕先放映,再流媒体放映?所以,我们拖了两年。如果流媒体放映,早就放了。两年里面,一会儿电影院开,一会儿不开,给很多电影造成困扰。我在思考我这样一个行为的时候,我在想我是不是一个保守的人?我从来没有想过我是一个保守或开放的人,我觉得我肯定是个开放的人。但是通过这么一个小的例子,我就觉得我可能已经是一个保守的人了。还是说我这个保守是对的,我应该去坚持?
人物周刊:如果失去某种聚众观看的形式感,电影还是电影吗?
贾樟柯:这也是一个想不明白的事情。因为人类有很多仪式都失落了。过去我们有很多仪式,很多祭祀,我们肯定在那个时候觉得还是最重要的,拜天拜地,这些东西。但是消失也就消失了。生活、科技、人类在演进。所以,我们是不是一些唱挽歌的人?我想这个就好像京剧一样。在京剧最活跃的晚清和民国时代,当它衰落的时候,我们是怎么一个想法?可能跟今天的电影一样,大势你无法阻挡,这时候就考验个人,你是顺势而为,还是坚持自己的“原教旨”?出现很多这样的问题。
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剧照
退出与继续
人物周刊:当时为什么要退出平遥电影节?这件事情后来是怎么发展的?
贾樟柯:当时想不做了,我觉得原因是多方面的。我自己其实从一开始就不希望做太多年,因为我的主体工作是一个创作者,我是写剧本和拍电影的。办电影节是一个服务业,服务影迷的一个工作。它很重要,但我是不是要用很长时间来承担这个角色?在第一届开幕的时候,我就跟同事说,我们一定要培养自己的策展人。因为我们国家电影策展是一个空白,我们请了国际的团队,我们希望自家人能成长起来。我从创办之初,就在想怎么脱身。
我觉得我们做得不错,招商、选片都广受好评,那时候就萌生退意。但是这之后你发现你暂时还退不了。确实,平遥电影节借由我的资源比较多。我以为可以脱手,但是好像一下子不干了就有很多问题。那就继续再做几年。下面又继续再走一段路。
去年就是真的不想干了,我觉得我该拍电影去了,而且我觉得我们团队很成熟了,他们可以做。团队很好,商业反应、市场反应很好,但是转化确实需要一个桥梁。我一直担任桥梁作用,好像我走了就把梯子给抽走了,两边接不上了。
平遥电影展非常正常,10月12号第5届就举办了,目前为止,筹备都很顺利,选片质量也很高。文学季我们的编制和人员还在,但是因为疫情的原因,应该今年不会办了,希望明年能继续。
人物周刊:又是电影节又是文学季,到这个年龄,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精力和热情去做这么多事情?
贾樟柯:其实电影节跟文学季,我都是想带一带,然后可以良性地往前走。因为我喜欢这些事情,这些活动它能给行业、年轻人,还有观众、读者带来一些收获。过几年成熟了,我就离开了。一个人做不了那么多事情。
比如说文学季也好,电影节也好,确实是因为这都是新兴的业态。我觉得我确实是个专家,我没办过电影节,但是我一年四季在参加电影节。我觉得这方面没人才,我自己还了解一些,那我自己办呗。很多年轻孩子现在学策展,这些人成长起来,他有他们的能力、脉络之后,不需要我们导演去办电影节,人家策展人去办电影节,何必你一个导演去做呢?实际上导演办电影节的很少,几乎没有。
我们第一届影展,主要的会议是在介绍什么是电影节?电影节是由什么构成的?它的机制是什么?为什么人类会创造出这么一个电影展?就是从这个开始讲起。这是集我二十多年参加电影节之观察,心血放在这上边,就是天天上课。
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太原中秋特别放映现场合影
人物周刊:你参加了这么多电影节,觉得好和不好的地方有哪些?
贾樟柯:比如说等级制度。国外的电影节等级森严,我很讨厌这个东西,我希望我们平遥电影节就是一个平等的电影节。我们平遥电影节来的人,都可以济济一堂,就没有那些等级。一个大导演跟一个普通观众,他们之间的距离很短很短的。国际电影节,你去试试?
人物周刊:等级森严到什么程度?
贾樟柯:所有的细节。从你出门机票的舱位,到你下榻酒店的待遇,到你的权限。我记得带同事去国外电影节,就说这个东西是我们要反对的。还有比如说,有一些电影节,它有很好的口号,但是没有很好地落实。我们也会讨论,电影节是不是要用一种煽动“革命”的方法来办?你把他们煽动起来,你又没有服务,你又没有组织,对年轻人成长是好还是不好?电影节应该扮演什么角色?它是公共平台,它是信息交互,它的信息可以多元,但是在考虑和你电影节所倡导的、和电影的总体策展的观察之间的矛盾在哪里,统一在哪里,都是很细微的东西。
当然也看到很多国外电影节的优点。比如说媒体系统。办得好的电影节一定是媒体系统最发达的。因为电影节展不单是一种展映聚会,不单是行业,它更主要是通过媒体要把文化成果、观念、观点,介绍给更多的人。
为什么大家都想去戛纳电影节?因为它的媒体系统。我们的一部电影去法国戛纳一放,印度马上就知道这个电影,然后尼泊尔也知道了,甚至不丹都在买这个电影,这就是媒体的系统在发生作用。
另外一方面是评论体系。比如戛纳电影节一放,全球重要的媒体评论很重要。英国《卫报》怎么评论?《纽约时报》怎么评论?借由这些获得来自全球的评价,然后带给电影全球的普惠,这些都是我们要学习的。我们很多电影节都是国际电影节,但是我们的电影是传播不出去的,国际不知道这些电影。那么人家为什么就可以一个首映马上享誉世界?是它的媒体在发生作用。
比如我们好几届电影节,法国《解放报》都给了五六个版,整版整版的。后来我们有一年就做了一个“平遥电影展在巴黎”,我们带了6部影片去,去了之后,我们发现这些影片在法国产业界已经有一些知名度了,短短几天的时间,这些影片全部卖出法国版权,我觉得这就是成果,走出去就是这么走出去的,不是自己带着片子放一场就走出去。
现代与转型
人物周刊:我觉得包括电影在内,各行各业都面临着“游向蓝色”的那种状态。
贾樟柯:就是开放的、多元的、国际化的、现代化的理想社会。
余华
人物周刊:余华的那一部分,他更多是在一个小吃店里讲述,这跟许多人头脑中某种模式化的“江南”不太一样,当时为何选择这样的拍摄地点?
贾樟柯:其实我们对每个地方的空间是有预设的。一想到江南,我们就会想到河流、庭院、亭子。我去了海盐之后,觉得跟中国任何一个地方一样,它保留了一些古代的东西。海盐有一个公园,就跟苏州园林那样美。
但是我更加发现,海盐跟汾阳差不多,我想我还是拍这个差不多的吧。因为大多数人不去那个公园,它已经是一个遗留的东西,不是我们的日常。余华的小说都在讲我们的日常,市井生活和世俗社会,那干嘛放到一个那种非常风格化的古典园林里面去拍摄呢?我就选择了那种没有差异化的空间。这些地方并不是说它的风景怎么样,而是说这些地方它有人的风景,它最大的风景是人。
比如卷闸门,90年代以后横行中国,大江南北都一样,你也理解这种趋同化的东西是怎么产生的。铝合金门窗,这种空间构造上的趋同化,不妨碍他(余华)在他小说的空间上,有他独特的组织。每个人的美学选择都不太一样。
如果我去拍海洋,我也能拍出一个江南的海洋,它也存在,只是那一部分可能是我不太在意的,或者说我不太强调它。我更强调的还是日常化。我们每天是在园林的假山假水里面生活,还是在铝合金门窗里面生活?我们肯定主要在铝合金门窗里面溜达。
人物周刊:我走在汾阳街头的时候,也发现那里跟全国其他地方像是一样的。
贾樟柯:没了,已经没了。比较大的变化就90年代。我们拍《小武》那年,正在拆。拍完之后,就统一地变成新楼,楼都是6层楼,底下是店铺,上面是居民,都变了。过去那些老房子大都已经消失了。许多地方都一样,只是走进巷子里才有一些不同的地方。
人物周刊:汾阳让我印象深刻的有教堂那个钟楼,还有汾阳中学,有很强的历史感。
贾樟柯:汾阳县城是明代的县城,但汾阳是秦代就设县了,它很古老。汾阳的近代化和现代化,跟几个元素有关。其中一个是汾阳中学,是教会中学,跟教会有关。一个是汾阳医院。中学和医院给这个县城带来新的教育、新的科技、新的医疗,对汾阳的文化重新塑造还是很重要的。
在汾阳,大多数汾阳人都会跟你娓娓道来汾阳中学的历史。每一任校长是谁。我们第一任校长恒慕义是汉学家,回美国之后创办了国会图书馆的亚洲部。我上高中的时候,美国大使(恒安石)经常来,因为他出生在汾阳,我们的教务处就是他家,他每次来都带一些电影,带个放映机,带些礼物。
人物周刊:这些对你是不是有潜移默化的影响?
贾樟柯:有。这些事情让我觉得世界不远。
人物周刊:当初你说想走电影这条路,是因为看了电影《黄土地》?
贾樟柯:我高考没考上大学,我父亲很希望我读大学,但我数学特别差,那时候艺考生不考数学。艺考里面,什么音乐、唱歌、拉乐器,我都干不了。美术可以现学一学,所以我就去学美术,准备用艺考的方法念个大学,满足我父亲的需求。我觉得不是我的需求,我不想读书了那时候。在这个过程中,我看了《黄土地》,喜欢上电影。
人物周刊:这部电影让你重新思考你生活的地方?
贾樟柯:往往我们喜欢一个艺术作品,是经过两重过程:一个是熟悉,对这个生活有共鸣;再一个,很重要的是在这个基础上的陌生化,陌生化代表着新的角度跟新的发现。好像《黄土地》,一定提供了我对于这个土地从来没有过的理解,所以我才喜欢上了。
人物周刊:在看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的时候,我在想,作家什么时候出现?因为一开始是从吃饭开始拍,拍的是普通老百姓,这是什么想法?
贾樟柯:这四个人(马烽、贾平凹、余华、梁鸿),他们是从哪来的?他们笔下的人物是些什么人?是我电影开头交代的。因为这四个人毕竟是四个个案,但是他属于哪个群体?他们面临的共同的历史跟社会是什么样子的?我觉得这个电影应该从这样的起点来谈起。这个结构实际上延续了《江湖儿女》的结构,《江湖儿女》开场是一辆公共汽车,很多人,逐渐聚焦到女主角身上,然后展开这个故事。当然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,它有更多的面孔,更长的篇幅在讲这些事情。
人物周刊:接下来有最新的拍片计划吗?
贾樟柯:有。有好几个新剧本,但是不会仓促拍。因为我觉得我不太稳定,对人,对事,对这个世界也不确定。一部电影的拍摄,需要相对稳定的一个哲学价值观,我想等一等。拍了二十多年电影,才会遇上这样一个特殊的不确定阶段,不着急表达。得去想一想,随时可以拍。
人物周刊:《在清朝》已经说了好多年了,好像每次采访都会问起。
贾樟柯:拍摄计划基本上完善了,我们所有的兵器都打好了。
人物周刊:这是在拍中国一百多年前的转型?
贾樟柯:对,最初的现代化。
人物周刊:你的所有电影,总的主题都是转型?
贾樟柯:我们的生活就是这样的情况,一百多年,我们就处在这样的变革里面。
卫毅 实习记者 方沁